当前位置: 爱滋病专科治疗医院 >> 爱滋病常识 >> 潘绥铭我在红灯区下篇
年夏天,全国大扫黄,我们就出去调查,原本要看扫黄有没有用,结果发现新情况,被吓了一跳。
进一个高档OK厅的小姐休息室,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,写着“纪律”:不许不理客人,不许抢客人的歌唱,不许抢客人的酒喝;最绝的是:不许打骂客人!我当时就晕过去了。
再一问才知道,这地方都是90后的小姑娘,说是来做小姐,结果全是她们自己玩儿,你只点一个都不行,她们非要几个一起来,不给钱也要来,来了就胡闹、撒酒疯。
客人投诉,经理都求她们了,也不灵,年轻漂亮风情万种啊,你还开了我?有的是地方要我呢!经理给我们诉了半天苦:这些90后,根本不是来赚钱的,就是来玩儿的。我还给她们吃给她们住,还发钱,活该啊我。
这叫什么?这就是动态的生活。我十几年前的老黄历已经不够用了,真该退休了。台湾的何春蕤教授早就看到啦,书都写了好几本了,叫做“豪放女”。所以现在光说“贫困论”不行,还要看到女性的自主选择。有些新词也该推广推广了,例如女性的身体自主和情欲自主。
参加预防艾滋病工作以后,发现有些预防艾滋病的人,很积极很努力,但他们永远飘在水面上。他看到的永远是正在上班的小姐。全中国人谁没见过啊?大多数地方都有这么一条街,或者都有几个发廊。你永远看见的是身为妓女的她。你不由自主地忽视了她是一个人,她有她的感情,她会有老公或者男朋友或者情人。她需要一个精神寄托,一个生活依靠。
可是艾滋病怎么来的?小姐从农村来13岁,艾滋病哪来的?天上掉下来的吗?是男人先传给她的,你现在冲着她使劲,这属于不懂人之常情,没良心,就这两条。他们老觉着中国艾滋病就是小姐传出去的,使劲告诉小姐,戴套!但小姐这,“我他妈又没JB我怎么戴套”。
这种宣传从一开始就是很莫名其妙的。所以我跟他们说,你们专业知识都比我们强,就是缺乏生活常识,二是缺良心。你看着她们觉得是病人。你要真的把她们当一个人,那你怎么从来不问她孩子?你知道她有三个老公吗?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去问,根本不关心。你知道她挣多少钱,你知道她钱到哪去了?你什么都没管啊。
所以我跟他们说的就是,在小姐的生活中,第一位是挣钱,第二位是安全。安全不是你说的艾滋病,是被打被杀被抢被偷被烧伤等等,客人欺负。第三怕怀孕,怕妇女病。我说你们身为女人怎么让大老爷们跟你们讲这种道理。她天天过性生活,难道不怕怀孕吗?性病是能看出来的,那就没法工作挣不到钱了。而且所有人都瞧不起你,老板把你打出去。
艾滋病又看不出来,怕什么?还有,凡是结了婚有孩子的,都得考虑孩子怎么上学、怎么带,老公跑了怎么办,等等等等。到最后,才是艾滋病问题。小姐们问这艾滋病得了就死吗?我说倒也不是,有潜伏期。她们问多长,我说大概两三年吧。她们说,那你跟我说什么劲儿啊,两三年你跟我说什么,我下个月可能就死啊。所以我说,这么预防艾滋病,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对你们来说预防艾滋病是第一位的目标,但在人家那,排在第四第五位。
其实啊,小姐们尤其是未婚的,最怕的就是人流。天下女孩子都怕这个,尤其中国这儿给你弄得半死不活的,连喊带叫的。一个小姐去人流,三个小姐陪着,回来这场所就垮了。老板都知道,“你们赶紧走,我换人”。干不下去,没心情了。女人的人生啊,就血糊糊摆在你面前。
你挣多少钱,你嫁多好的老公,你当多大的官,你不还碰见生育这个事吗,她躲不过去啊。有几个中国女的敢说自己不生孩子,那都是高文化剩女,底层群众都明白这个。打垮了生活的自信啊,人家老板都比咱们懂。
有的学者还问,每次我们去发免费的安全套吧,小姐们怎么都抢,自己又不用呢?我说你们又不知道了吧,她能用多少个啊?她卖!一块钱再卖给别的小姐。有的地方一个月在一个小红灯区里能发十万个安全套,那方圆二十公里就全卖遍了。当然反过来说,这样的人都是医学出身,不怨他们。
可是说到这儿就来气。戴不戴套,小姐能决定吗?就是老婆,有几个能决定?你们不想办法教育嫖客,就折腾小姐,这不是欺负人吗?阿姆斯特丹就有“安全套警察”,小姐们雇的,哪个男人不戴套,一帮人围着你教育,你走了还跟着你,看你还敢不戴!咱们不能学学这个吗?
现在中国有很多预防艾滋病的人,也接触小姐,也干了不少活儿。可是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:老认为小姐们是一张白纸,假设她们狗屁不懂。那人家怎么干了两三年呢?人家累计起来接了两三百多个客人呢。她就真的不怕死?你们不去了解,人家有人家的一大堆办法呢。人家才是专家。
第一次在东莞,小姐教我的,说我们这卡拉OK旁边的小屋,炮房,打炮的地方,有录像啊(当然它条件好啊,是中档的)。我就每次放录像,我挑过的,都是老外,都戴套。客人一进来就给看这个,客人看几眼,高兴了,然后不想戴套。我说你看人家老外都戴。客人一看,还真是啊,就戴上套了。
我没听到以前,我想不出来,编也编不出来,做梦都梦不出来。
我们一个女研究生,调查的时候小姐跟她讲了,问你为什么要主动戴套?人家讲了,隔着一层,他就没操到我。你看,她要是不告诉我们,我们打死也想不到这个吧。
现在,人们总是把小姐的人数往高了说,什么一千万两千万的,这事咱们得说清楚。不管谁说出一个数字,或者你来问我要这个数字,那我就要反问你三条。
头一条,你说的“小姐”究竟是什么定义?国际女权主义把艳舞就是脱衣舞也算进去,你算不算?二奶算不算?她也是“以性谋利”啊。现在有的人实际上是把娱乐场所里所有的女人都给算进去了,把美容美发的也给算进去了。尤其是他根本就没调查过,就那么扫一眼就敢说。
再一条,做了点什么事就算小姐呢?没上床就是三陪算不算?没性交就是给男人打飞机算不算?根本没碰三角区就是普通按摩算不算?你什么都说不清楚就在那儿瞎说两千万,有意思吗?
最后,咱们得说点儿小学算术啦。如果每个小姐每天都接很多客人,那全国的小姐人数就减少了啊,是反比的关系啊。如果一个小姐一天接客20个,那全北京有一千个就够了,多了就没生意没饭吃了。你一方面说小姐接客多,一方面又说小姐人数多,你敢跟你小学老师说吗?
普遍人把她们的收入估计过高,是因为把她们接客次数给估计过高了。你就忘了,有人卖还得有人买啊。第一次去东莞,我就盯着六个发廊看,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二点,里边坐了多少个小姐,都是大敞亮的能看见;第二,到底有多少个男的进去了;第三,到底有多少个男的出来了,有多少带着小姐,再加上有多少摩托车停在那拉客。就连没进去停下来看的男人,我都数了。一一记下来。数下来算下来,结论是平均两天一个客人。
廖苏苏、吴尊友,这都是顶级教授,他们自己做来做去也是1.5-2天之间有一个客人。没人们想的那么多!老是有那种传说,小姐发财啦,盖房啦买车啦。有,但是小概率,1%左右,那可以忽略不计。
什么时候嫖客一增加,那小姐才会增加。可是最近几年里,反而是小姐在增加,结果实际上每个小姐的经营额在下降,抢生意,造成相对贫穷,就这么简单。现在全国的行情都往下掉。你一聊就聊出来了。发廊里做的这个,过去是卡拉OK的;桑拿里这个,过去是金碧辉煌会所里的。没办法啊,没生意啊,往下走。你看看现在站街的,有的就跟模特似的。在这种情况下,小姐的人数已经没什么意义了,因为性交易的总数并没有变,有意义的是小姐的相对贫困,要扶贫啊。
所以说,保守计算,中国的小姐,真正提供性交服务的,主要是做这个的,也就是一百多万,多说也就是三百万。注意啊,这是算出来,不是估计,因为我们调查过全国总人口,知道有多少男人找过小姐,也知道一个小姐一天有几个客人,一除就出来了。你要是不信,那就找出一种更好的计算公式来。
其实啊,大家说小姐多,一般都是拿这个说事。有的是骂贫富差距:他妈的小姐都挣那么多,老子才挣几个钱。有的是骂贪污腐败,还有的干脆就是骂改革开放。所以说,你骂小姐的时候可要小心。你说没人愿意干这个,那怎么还有这么多?是谁迫使她们去做的?你让我们联想到什么?你说小姐都发财了,那你不就等于说这才是致富之路?你说扫黄很有必要,那为什么30年了年年扫还扫不完?你这到底是骂警察还是骂政府还是骂法律?
这方面有一个怪圈。你抓了小姐要罚款,好啊,她没钱,都寄回家了,给男朋友了,那她只能找老板借。得,她从此就变成奴隶了,得玩命挣钱还债,结果什么被打被迫的就都出来了,整个一个奴隶制。就算她自己有钱,被罚了以后就不干了?想什么呢你,她只能加倍努力,捞回损失。
现在小姐最痛恨的还不是这个,是通知家属。这本来是好意,一个人被抓了,总得告诉家属这人在哪儿,不能就这么丢了。可是一到小姐身上就变成最可恶的惩罚了。农村社会保不住密的,你这一通知,她全家50年里都抬不起头。这也太残忍了吧。
我把嫖客叫做“男客”。小姐都能叫“性工作者”,那嫖客也应该有一个中性的称呼。
小姐你接触不少,可嫖客你很难接触到,因为男人你跟他没法“相处”,人家完事就走了。也接触过几个,不多。有的上点儿年纪的,他不愿意走,完事他坐着,他也喜欢聊天。或者他不进去,先聊上俩钟头再进去。遇见这种人还行。后来只能就是比较正规的坐下来访谈这种。
在昆明,也是蹲在场所里面,一个卡拉OK,先去跟人家借个火,然后喝上一杯酒,聊上两句,他会请你喝点的,男人嘛,都显大方。两三句了人家肯定问你:来玩啊?你就开始接上了,往往到这一步就可以了,我们是人民大学来的啊,来做一个研究。可是基本上四分之三的情况,就进行不下去了,说我们不参加,跟我没关系,等等,找各种理由。
最后还是找引路人,有妈咪啊。妈咪可是女中精英啊,将来选总理一定选妈咪。她能过目不忘,要不然她干不长,你别说你来过一次,你来问过价她都能记住。她最了解男人,善解人意,体贴入微,所以她很容易跟这些客人熟,通过她来介绍,这就成功了。成功了一共9次,一次五六个人三四个人,都是成群儿的,都是妈咪介绍成的。
后来的“单聊”是到雅安、泸州,三轮车司机协会,他们嫖客比较多,而且是底层男性,他不在乎,说是嫖客他也承认他也不怕。但是他也不会跟你说很深的事儿。也是一个道理,这么一正规地坐下来调查,再底层也不行,他就不由自主不跟你说了。唯一一个办法就是喝酒,可是喝酒我们团队从男到女都不行。别人老是笑我,说老潘你不喝酒你还调查,我说这是没办法呀。
后来我写了一些小文章说男客的事情,算不上研究,就是一些发现和感悟。譬如说,有老婆,老婆就在身边,甚至都满足不了老婆,为什么还去找小姐呢?在社会上给女性课堂讲课,我老是说:弄不明白这一点,那你这个婚就白结了。
男客找什么去啦?一种是找“风情万种”。有个女学员还问:什么叫风情万种啊?我只好说:就是“骚”。因为你在一般情况下、一般场合,你看不到一个骚的女人,就得花钱去找。小姐中高档的有一套技巧,左勾拳啦,勾魂眼啦,是有一套的。另一个是去找“被伺候”,男人可以“点活儿”,要求小姐做什么什么;可以撒野,胡来,根本用不着去顾忌她的感受。跟老婆跟女朋友行吗你?非闹翻了不可。还有一种是去找“亲密”。你说三陪为什么能挣钱?就是有人陪着你,小姐再会说话,嗲一点儿,你就肯给钱啦。想上床另说,另外给钱。
还有一种就是找性技巧。不过这个咱们得说清楚,可不是每个小姐都会的。东莞号称什么ISO标准,那可没准啊。网上有好多描写都是鸡头自己写的,其实就是广告,信不信由你。可是这东西传开了,结果我给社会上讲课,女性精英班,也要求讲性技巧。
我就纳闷了,问你们是想着自己快乐呢,还是想拴住老公的心?后一种可没戏,老婆永远竞争不过小姐。身份不同啊,你是平等的,你不想被当作动物,你相信爱是互相的,那还说什么啊。女人能当老婆,可老婆不一定能当女人,嘿嘿,明白啦?
所以说啊,男人如果去找小姐,别扯什么别的,就是一条:你认为性、爱情、婚姻可以分开吗?哪怕一时的?分不开就没法儿嫖。男人里有一种“公共厕所理论”,说我又不爱她(小姐)又不想跟他结婚,就是大街上尿急了,去解决一下,你(老婆)跟我急什么急。老婆当然不干啦,可是说不过他。我一个女生会说啊:你嫖我也嫖。可是你真能做到吗?所以根子还是一个:女性的情欲能不能自主,能不能自己选择怎么用。
小姐就是这样啊。你把男客当成钱包就OK,你把性爱婚分开才能去卖。结果她们反倒自主了。兰州一个小姐被杀了,在她床底下找到一千一百封情书,都是写给自己老公的,合法老公;都是在短短一年里写的。你能说她没有爱情没有婚姻?只不过她把性给分开了,为了挣钱养孩子。再说了,卖淫是她自己的性吗?她有反应吗?那是嫖客的性,她只是出租性器官而已。
男人研究的少,我自己也说不清楚。反正男人一说性,一上床,那可就承载了好多好多其他的东西。我和学生访谈男客,就盯住问他:到底什么才叫嫖?到底跟肏老婆有什么不一样?结果说什么的都有,什么也说不出来的也有。作家把这个叫做“用下半身思考”,我没那么清高,我觉得是因为我们性社会学没做好工作。人家得学来一些词儿,一些概念,才能回答你啊。我们自己没研究出来,不能怪人家。
话又说回来了,我以前的书里,不由自主把男客和小姐想象成敌对的。可是见得多了就发现了,其实要复杂得多、丰富得多。在四川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一个复员兵来接一个小姐一起回家结婚。旁边的小姐哭得一塌糊涂,她倒没事儿,人家恋爱小一年啦。
可是后来我又想了:那这还叫嫖娼吗?她还是小姐吗?所以啊,后来我就写小文章了:谁是小姐?只不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而已,上街买东西她就是顾客,回家她就是老婆女儿,孩子面前她就是妈。小姐只是一个角色,人扮演的一个角色,各种角色多了,怎么能都当成身份呢?怎么就成了标签给人家戴上呢?现在更是这样,有多少小姐其实是兼职的啊,业余的、临时的、一次性的、外出偶然做的,甚至旅游中捎带做的,都一辈子是小姐啊?扯什么扯。
所以我反对“失足妇女”的说法,是比以前好了一点儿,可是一时一刻,做许多事情里的一种,就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”啦?那你随地吐痰也不道德,我叫你失足男人你同意吗?我一辈子都叫你失足男人,你不跟我玩命?
找小姐也是一种人际关系,就是加上钱了呗。男人找小姐,其实和他处理其他男女关系差不多,有打架的,也有恋爱的,还有单相思的。就是因为咱们老骂,学术上叫做“污名化”,就把男的女的都想象成坏蛋了。
其实至少我们在四川,很多小姐是嫖客给救出来的。胆大的给派出所打个电话,说有被拐卖的,警察就来了,往那一站,什么也不说,老板就回来骂:谁不想做啦,快走!胆小的就打电话给小姐家里,说你们女儿病了,在哪哪哪。老板一接电话也就放人。老板的原话是:我是做生意,又不是杀人犯,不想惹麻烦。
在东莞更绝,那里流行扶贫理论,说嫖娼就是扶贫。你有钱捐给政府还不如直接给小姐,她寄回家盖房子去了,建设新农村。香港男人都相信这个,被抓了之后跟警察辩论就这么说。
鸡头更会说:你挣钱总比她容易吧?还讨价还价?男客不干了:按质论价啊!结果变成经济学研讨了,都是善良人啊。
香港有些嫖客组织起来,提倡“好客之道”,好客人不欺负小姐。他们现在附属于小姐的草根组织,两边很和谐,这才是正道。
我访谈男客的时候,都是连老婆带情人一起问,做对照。一个三轮车司机,聊情人,热热闹闹说了半个钟头,到最后来了一句叹息:可是不给她钱,她还是不高兴。我就安慰他:给点钱也应该嘛。他又来了一句:减价也不减的。这下我可晕菜了,揪住问才明白,他那个情人是现任小姐,他不但在发廊认识的她,找她做爱也是在发廊里。我来劲儿了,说这怎么能算情人呢?是小姐啊。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倒了:她给我做饭吃。
你看看你看看,我就这么傻。小姐连自己都不做饭吃,还给嫖客做饭?这就是情人,没错儿。人家没骗我,是我忘了人之常情。你当然可以说这人档次太低,可是爱情就都是花前月下?你也可以说是小姐骗他,可我要了解的是他这个人,他就这么觉得,这就是事实,怎么分析那是后来的事所以才发觉,我以前不但把小姐看得太简单,也把男客看得太简单,反正是自己太简单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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